毕淑敏：日子要过得像蝴蝶一样美

浅水珊瑚

在哥斯达黎加参观蝴蝶园。

蝴蝶园大约有10米高，几百平米大。蝴蝶密集，劈头盖脸地飞着，令人眼花缭乱。它们或在空中翱翔，或伏在叶面上花瓣里，翅膀或抿着或张开，两支触角端部加粗成锤状，颤颤巍巍，瘦长的腹部微微拱起，不时摆动，好不惬意。

一般人虽说提起蝴蝶不陌生，但没几个人看到过特别美丽的蝴蝶。见到最多的是白粉蝶，多和洋白菜叶子上匍匐的菜青虫连在一起，没多少好印象。

我们现在很少看到蝴蝶了，却并不少说这个词，尤其是在经济领域里。常常把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纲上线和蝴蝶效应挂钩，蝴蝶成了经济学家的宠物。

我看到了一只奇怪的蝴蝶，翅膀上有长着类似黑笔书写的“8”字图案，这“8”字不但在红色羽翅清晰可辨，而且笔触标准正规，简直像数学老师的板书。

我悄声对身边的安妮说，这种蝴蝶要是进口到中国广州，估计老板们要趋之若鹜。

安妮说，它的名字就叫“88蛱蝶”。哥斯达黎加的小学生，从小就要到蝴蝶园来上生物课。走，那边有个研究室，去找个专家给咱们讲讲吧。

我们绕过茂密的植物花草，走到一个僻静场所，那里有仿树皮搭建起来的小屋。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，一袭白衣，放下手中的试管，轻轻走了出来。

导游轻声告诉我说，这女子是专业研究蝴蝶的博士，经常来这里完成相关课题。

蝴蝶博士介绍说，全世界的蝴蝶一共有2万多种，你们中国，大约有2千种。最大的蝴蝶是新几内亚东部的亚历山大女皇鸟翼凤蝶，雌性翼展可达31厘米……

我心里一估量，展翅31厘米，快1尺了。那还叫蝴蝶吗？分明是一只鸟。

博士继续说，据我们现在所知，最小的蝴蝶是阿富汗的渺灰蝶，展翅只有7毫米。

我又暗自估摸了一下，呀！还不到1厘米，估计看起来和只蚊子差不多吧。又想，原以为中国辽阔物种丰富，但在蝴蝶这个项目上，实在算是小巫。自叹孤陋寡闻，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蝴蝶，不会超过20种吧。

蝴蝶博士领着我们在蝴蝶园漫步，说，蝴蝶是善变的小昆虫。它的一生要经过四个阶段，每个阶段都完全不同。她低下头来亲切端详着一条令人肉麻的毛虫，说，它长大了会变成红带袖蝶。红带袖蝶是有故事的蝴蝶。

16世纪初，葡萄牙殖民者登陆巴西海岸，首次见到这种蝴蝶。它的身体颜色是红、白、黑相间，很像当时葡萄牙国内邮差制服的颜色，就命名了它。葡萄牙疯狂开疆拓土，运力主要依靠马。马从哪里来呢？从葡萄牙海运而来。马匹从葡萄牙上船，长途海运到巴西，颠沛流离，水土不服、缺乏照料，死亡率非常高。随团兽医为了推卸责任，便嫁祸于蝶。1523年，葡萄牙巴西开拓团的随团兽医，写了一份诬陷报告，说红带袖蝶含有剧毒，而且喜欢追逐马群。马一旦被这种蝶类叮咬，哪怕误食了它们停留过的草料，都会毒发身亡。报告耸人听闻，竭尽夸张之能事，闹得当时的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受惊不已，专门致信开拓团司令，派人焚烧红带袖蝶聚居的森林，以“遏制蝶害”。红带袖蝶的这口黑锅一直背了200多年，直到巴西独立后，巴西博物学家不信邪，开始对红带袖蝶进行详尽研究。他们这才发现它无毒无害，绚丽的色彩只是为了对天敌起吓唬作用。红带袖蝶伸了冤，才算逃脱围剿，过上了正常生活。

蝴蝶博士说，蝴蝶脱去蛹壳的现象称为羽化。这个阶段，蝴蝶不吃不动，看起来不需要特别的照顾。但是，却是蝴蝶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。蛹成熟后，蝴蝶会破壳钻出，它的翅膀湿漉漉的打不开，既不能飞翔，也无法移动。如果天敌来袭，蝴蝶没有丝毫的躲避和反抗能力。它需要2~4个小时的静止时间，让自己的翅膀变硬变干燥。如果这过程遭遇打扰，它就成了畸形蝶，活不下去。

想不到蝴蝶在抵达美丽的旅程中，如此险象环生。

随着博士的解说，我们在短短的几分钟内，徜徉过了蝴蝶的一生。它可谓是大彻大悟脱胎换骨改变自我的模范。从细如黍米的卵粒到圆滚丑陋的肉虫，从大智如愚的僵俑到美艳无双的空中花朵……一只小生灵尚可如此不遗余力地嬗变，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通过努力越变越美好呢？

在中国的古老文化中，蝴蝶都是飘逸的正面形象，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，死后绕坟化为蝴蝶。你不能想象他们化成斑鸠或是花大姐，纵是鸳鸯也不成，稍显呆笨了些。潇洒不羁放浪形骸的庄子，天天神游天地间，做梦还是梦见自己化蝶，而不是他很心仪的鲲鹏或是北冥鱼什么的。

这是线纹紫斑蝶，记住千万不要捉它。一只蝶飞过，连女博士也稍有退避之意。她说，这种蝴蝶一旦被捉，会翻出一对腺体散发恶臭，食虫鸟类被熏得受不了，就不吃它了。

我暗想蝴蝶还有臭鼬的本事，开了眼界。

我说，蝴蝶真多啊。

女博士却长叹了一口气，说，蝴蝶的数量，在最近这些年里，下降得很厉害。我学习蝴蝶史时，老师曾经告诉我，在东方，古代人的厕所是高架于地面之上的旱厕。那时的贵族们为了不看见自己的排泄物，会命仆人在厕所下方，铺满厚厚的蝴蝶翅膀。排泄物坠下时，就不会看到排泄物堆积，只见满天飞起的五彩蝶翅。

女博士继续说，这个故事的真伪，我无法辨析。不过，起码证明那时蝴蝶数量非常多。如果太难以捕捉，就算是贵族，也享用不起蝴蝶厕。蝴蝶其实是大自然的警钟。它是经过多种形态变化才能完成一生的灵物，对环境的变化非常敏感。如果蝴蝶的数量下降，代表着生存环境正在恶化。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，目前正经历着物种大灭绝的时代。蝴蝶虽然没有声带，不会鸣叫，但它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发出警示。

告别的时刻到了，我说，您长期进行蝴蝶研究，最深的感受是什么？

蝴蝶博士沉吟了一下，缓缓说，在我学习的任何一次考试或是论文中，都未曾有您说的这个问题。说真心话，我遗憾蝴蝶的生命太短了。它灿烂夺目的成蝶阶段，只有几天，最长不超过7天。联想到每个人的生命，也是短暂的，实在应该珍惜。我们要让日子过得像蝴蝶一样美丽，但一定要比蝴蝶长久。